方竹(餐饮工作者)
在餐饮界多年,我的日子早已被柴米油盐浸透了。看着后厨的灶台从煤炉换成了燃气灶、电磁炉、炒菜机,案台上的食材从应季时蔬添了进口冷链,可我总改不了一个习惯——打烊后,蹲在泔水桶旁看一看。只要看到服务员倒太多剩菜,眼睛还是会发紧,心疼那些整盘没动几筷子的小炒黄牛肉,只舀了几勺的蛋炒饭,内心像被什么揪着似的,生疼。
旁人总笑我,说现在日子好了,谁还在意剩饭剩菜。他们不知道,经过物质匮乏年代的人,见过人们吃饭后总把空碗舔一舔,还意犹未尽。家家户户煮一碗红薯粥都数着米粒放,生怕多放了几粒,下一顿就少了几粒。每次炒菜之后,还会用清水涮一涮,美其名曰“洗锅汤”,一饮而尽,不放过一粒油星子。
记得有次我外婆生日,四方塘大姨回娘家带回一小块五花肉,外婆把肉切成薄片,跟萝卜一起炖,炖好后只给我夹了薄薄两片,剩下的连汤带肉倒进罐子,说留给生病的二姨父补身子。我盯着罐里的肉汤,直流口水,馋得半夜睡不着。
时过境迁,现代人嘴巴子早已不稀罕一块五花肉了,谁都不会留意碗底的油星子,吃得越来越刁,食材越土气,大家越是喜爱,一改从前,开始返璞归真,总认为土的就是好的。这也迫使餐饮人满世界寻觅土食材。得食材者得天下,土食材才有真味道,我深知食材从民间地里到餐桌,这个过程太不容易了。就说店里的毛氏红烧肉,选肉要土猪身上的“五花三层”,焯水时得加葱头、料酒、生姜等去腥,炒糖色要小火慢熬,一点都不能心急,才不能糊,再慢慢把五花肉上色,文火慢炖,炖到肉皮起皱、汤汁浓稠,前后要耗上几个钟头。有一回,一位年轻客人嫌肉炖得太烂,说“没嚼头”,我告诉她:“这一盘肉是乡下农户养了一年的土猪,早上五点从屠宰场运过来,我们后厨制作了一上午,每一块都炖到能入口即化,满口生香,你再试试看?”经过我的介绍,客人愣了愣,夹起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后来临走时跟我说:“谢谢你,这红烧肉确实好吃。”
碗中有乾坤,一碗小小的红烧肉,大家多半是参照伟人毛主席当年爱吃的秘方改良优化。正宗的红烧肉讲究的就是“浓油赤酱,入口即化”。不过旧时的人们只有过年才能闻到邻居家炖肉的香味,孩子们从年头盼到年尾,就盼着能分到一小块肉吃吃。现在店里的红烧肉每天能卖上几十份,可我还是会在炖肉时多放一勺冰糖,少放半勺盐——就像外婆说的,好日子要过得甜一点,但不能忘了苦日子的滋味。昨天一老人来店里,点了一份红烧肉饭,慢慢吃了半个钟头,临走时跟我说:“你们店里的红烧肉味道,跟我年轻时吃的一个样,那时候吃上一顿红烧肉,比过年还高兴。”老人的话让我再次想过去,想起那些我们舔碗底、喝洗锅汤的日子,感觉现在的生活,幸福在层层翻倍。
一道红烧肉,守护烟火人间,温润人心。如今我们的店也成了“吃货”聚集地,来的客人有本地的老街坊,也有外地来的游客。有位上海来的姑娘,连着三天在店里吃红烧肉米粉,说“长沙的米粉汤鲜,辣得温柔”。还有一对年轻情侣,点了一份毛氏红烧肉,男生把肥的部分夹到自己碗里,把瘦的留给女生,女生笑着说:“你跟我爸一样,总把好的留给我。”某某看到这些场景,就会想起《沁园春·长沙》里写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百年前的长沙,青年毛泽东在橘子洲头写下“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青年们为理想奔走,餐桌上的粗茶淡饭是他们奋斗的底气;百年后的长沙,灯火摇曳湘江,抚慰千家万户,餐桌上的珍馐美馔是日子越过越红火的见证,我们也守着这人间烟火,把日子过得热火朝天热气腾腾,便是对“风华正茂”最好的传承。
每天打烊后,我会把当天剩下的食材收拾好,能留到第二天用的,就放进冰箱;不能过夜的,就打包好送给附近的环卫工人。有个环卫工大姐说:“你太实在了,这些菜比我自己买的还新鲜。”我笑着说:“都是好东西,扔了可惜。”就像外婆当年教我的那样,食物永远是人间的底色,每一口都连着日子,连着人心,连着人间烟火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