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 梁瑞平 陈登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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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松柳,长沙理工大学二级教授,湖南省政府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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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莉,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牛津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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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飞,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社会学专家
近年来,长沙“新中式茶馆”频出并受到市民游客追捧,经由有意无意的传播与分享,不断走红“出圈”。据东茅街茶馆创始合伙人黎江介绍,自去年9月开业以来,截至目前客流总人数接近400万人次,最高峰客流每天1.5万人次,本地人和外地人比例大致为6:4;今年9月底开业的开慧镇初恋茶馆开业即火爆,国庆长假期间日均接待逾800桌,目前日均接待量在800至1000人次,周末常常翻倍……
这些城市茶馆火爆的原因何在?反映了市民、游客的什么需求或心理?城市茶馆在市民集体记忆及城市文化的积累、演进中,起着什么作用?未来走向如何,怎样才能“长红”?长沙晚报理论版《热点面对面》栏目近日专访三位社会学领域的专家,就上述问题进行解答。
茶馆满足了人们对在地文化了解的诉求
记者:近年来,长沙陆续有一些城市茶馆开张并纷纷出圈。譬如,被认为“老茶馆新业态先行者”的蔡二茶馆、去年9月开业并持续走红的东茅街茶馆、今年国庆前开业的开慧镇初恋茶馆等。
您认为,这些茶馆火爆的原因何在?满足了民众与游客哪些社会需求?有人说,这些茶馆走出了一条“本土文化与旅游消费的共生模式”,对此,您怎么看?
成松柳:很凑巧,这几个茶馆我都去体验过。我觉得,它们的出圈理由或许有这些:一是非常应景。在当前的经济发展状态下,这种带着怀旧色彩、价格十分亲民化的场景,的确是市民休闲聚合的最佳场所,能缓解各种压力,给人松弛感。二是与长沙的历史、文化氛围以及这些年打造“网红城市”的努力很合拍。其实,在民国时期,长沙就是茶馆集聚之地。长沙人的性格,又有着追新、爱群聚的特点,再加上网红城市的衬托,的确具有培育休闲产业的土壤。三是策划团队的用心。文旅融合是一种基于人体验的新的文旅产业生态体系,其核心逻辑在于文化价值与旅游体验的共生共荣。成功的文旅融合应该保持文化的原真性,文化基因不被扭曲。应该说,这些老茶馆的策划,至少在目前是遵循产业逻辑的。
米莉:首先是因为人们有寻找文化归属的需要。本地人想要重温历史的老味道,外地人走到一个城市想要看到这个城市内生的肌理,所以这种新型茶馆其实是满足了人们对于在地文化深入了解的诉求和渴望。再者,如今的这些城市茶馆,能够很好地满足打卡传播和深度体验结合在一起的期待。所以,我觉得它就是一个文化符号的轻量转化呈现,是对日常生活进行了美学化的提炼。
记者:有人认为,城市茶馆的兴起,是快节奏压力下都市人“对抗现代社会的原子化与疏离感”的一种需要,让人们“从家庭责任和工作绩效的压力中暂时抽离,实现纯粹的、暂时性的‘弱连接’”。而微观历史学家王笛也提出,“茶馆不仅是一个生活空间,而且是一个公共舞台”。对此,您怎么理解?其私密性与公共性的边界如何掌握?日常生活的线上化与走出家门线下连接之间的微妙关系,怎样理解与调适?
米莉:一方面,就是茶馆比较独特。它实际上是对公私边界进行了重新定义,回应了都市人既想要连接,又不希望过度暴露隐私、需要有安全感的心理与需求。从本质上来说,它其实是对液态社会社交的某种修正,通过这种空间实体重建人跟人之间比较舒适的连接。
而且,虽然我们现在交流和信息的传播很大一部分是在线上空间完成,但人们还是需要一些面对面的交谈来完成项目的转化、落地。这样,茶馆里边的人还会变成某种形式的趣缘群体,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在生活化的场景中轻松愉悦地完成信息的转换。所以,理想的茶馆也可以看作是有助于完成线下线上的互动反哺和连接。
王云飞:与其说茶馆是在“对抗现代社会的原子化与疏离感”,不如说它体现的是一种人性的回归——让身心重新回到自然松弛的状态。这些公共场所,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互联网出现之前的“现实版网络论坛”,承载着信息交换、情感慰藉与公共讨论等多重功能。茶馆作为介于家庭与职场之间的中介性场所,是一个相对脱俗的精神领地,其独特氛围本身就是对心灵的陶冶。
茶馆空间是社会空间的缩影
记者:任何茶馆天生具有营利性,它在满足市民日常消费(消遣)的同时,实际上营造出一种公共性。我们也注意到,历史上的茶馆是孕育文学与学术的土壤,催生了文学作品如老舍的话剧《茶馆》、学术作品如王笛的《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观世界(1900—1950)》。
那么,从社会学角度来理解的话,一家茶馆的存在,对于城市文化的演进、市民集体记忆的形成、社区温情与文化认同的维系等,有着怎样的价值?
成松柳:文化,本质上就是一种记忆。一个城市的文化,凝结着的往往就是市民的公共记忆。文化遗产、非遗技艺、地方民俗、城市传说等文化资源,都可以转化为旅游吸引物,茶馆就是这些旅游吸引物很好的承载体。成功的文旅融合项目通常具备“在地性、叙事性、互动性”三大特征,茶馆恰恰能将这三者很好地聚集在一起。尤其是在人工智能突飞猛进的今天,可能会更加明显。
我推测,今后相当长时间内,一个城市如果缺乏有故事可讲的IP,就很难真正吸引游客。因为人工智能越是可以替代人类的理性分析,市场就越需要具有感性、同理心、共情心的人。因此,对于城市来说,各式各样无法复制、引人入胜的故事和传奇,永远是吸引一茬茬游客的最好引流。而茶馆,就具有这样独特的功能。
王云飞:在相对有限的物理空间中,茶馆容纳了家国天下与人生百态,成为不同社会角色与人生阶段交汇的精神与社交场域。茶馆空间是社会空间的缩影,其间承载普通个体的微观历史记忆,这些分散的记忆汇聚起来,构成了国家宏大历史叙事的细胞与肌理。
每个人在茶馆中是休闲还是创造,本质上取决于个体走进这一空间时所携带的心理预期与情感需求。作为一种日常性的公共空间,茶馆既可以抚慰和修复个体的精神创伤,也可以涵养气质、陶冶性情,使人获得某种超脱;同时,它还常常成为孕育新构想的场域,在这一意义上,茶馆已超越单纯的消费场所,成为个人精神成长与社会文化生成的重要空间。
场景能提供沉浸式体验
记者:“场景”是近年来一个热词。可以说,不少人去茶馆就是奔着独特、怀旧又具有烟火气的场景去打卡的。那么,如何理解场景建构在如今都市人日常社交、旅游打卡及消费升级中的重要性与不可替代性?
成松柳:现代经济竞争的本质就是场景的竞争,在文旅行业更是如此。茶馆,作为市民与游客的一个公共聚集点,独特的城市味道能够营造氛围感,烟火气让身处其中的人有了亲近的感觉。但一定要注意,场景固然重要,却不能喧宾夺主。餐饮、茶馆这些地方,其“在地化”的特征特别明显,二次消费才是真正的流量入口。光指望着网红打卡,不可能是持续之道。
米莉:场景构建在社交中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原来的消费是一个纯粹的物质消费,现在已变成一种意义消费。人们消费的是一种时光和品味,所以会要求有能够切入自我叙事的环境,比方说它的空间设计、器皿、背景音乐等,其实是构建了一个多维度的场景,从多层次的感官形成统合。第二,我觉得场景也是一种社交上的仪式感。喝茶经常还会有一个冲泡的过程,有些朋友自己也会冲泡,就可以缓解一些“尬场”。第三,场景也能够提供沉浸式的体验。人们内心往往还是希望能够脱离日常琐碎生活的这种习惯性表达,到一种新的空间仪式下就会有新的灵感。可能在这种情感的交流中,也会比较顺畅。
“长红”需要文化内核的深度滋养
记者:对于长沙这些城市茶馆的未来,您如何看待?要保持“长红”,关键在于哪些因素?您有什么好的建议?
成松柳:“网红”变“长红”,确实不容易。以我不成熟的看法,一是要关注文化服务。要努力将茶馆融入到城市文化中去,让它成为一个有温度、有记忆、有创造力的公共空间,不能一味地停留在网红打卡的节点上。二是要关注文化的差异化。深度挖掘地域文化要素,形成对市民旅客有吸引力的新型资源要素,将文化遗产、非遗技艺、地方民俗等文化资源转化为旅游吸引物,通过要素重组、技术嵌入和模式创新,构建新的文旅产业链。三是要有好的营商环境与政策支持。政府要关注和培育城市的烟火气和人情味,保护好市民的松弛感。茶馆,这种承载着文化传承与市民生活的场所,只有发挥文化的核心作用,建构文化记忆与情感认同,塑造情感共同体,才能走得更远、更有价值。
米莉:要“长红”不能只是商业的包装,还需要文化内核的深度滋养。我的建议是:其一,要注重文化深度内容的植入。不要只做符号化的氛围营造与堆砌,因为人们会产生审美疲劳,看第一次新鲜,去多了几次就可能觉得索然无味,所以要注意文化深度跟商业的平衡。其二,要兼顾社区属性和旅游属性的平衡。尤其是注重和一些当地鲜活的场景进行链接,甚至把它作为社区营造的一个场景。比如说居民小区的议事会、交流会等,都可以链接起来,在获得本地人认可的同时,也可以防止过度旅游化所带来的一些问题。其三,就是对茶馆作为公共空间的创新性利用。可以定期增加一些小型的艺术活动、公益宣讲、亲子活动等,增加与社区居民的黏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