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八十年光阴流转,足以让青丝变成白发,让沟壑纵横的战场长出参天古木,却始终冲不散镌刻在民族记忆里的烽火硝烟。作为抗日英雄甘玉林的长孙,我要去祖父当年浴血奋战的地方走一走,摸一摸那些留存至今的战壕,听一听当地人口中的战斗故事。
这天的天气,像是老天特意为这场寻访准备的。没有盛夏的烈日灼人,只有偶尔掠过脸颊的雨丝,带着山野间草木的清润气息,落在身上凉丝丝的,连一丝汗意都没有。导游王宏飞,不仅熟悉马岭的每一条山路,还藏着一肚子关于抗战的老故事。
我们跟着王宏飞往山上走,脚下的路起初还是碎石铺就的小径,越往山上走,就越被杂草和灌木覆盖。
途中遇见一个男子,六十岁上下年纪,看到我们围着马岭拍照,便主动走了过来。“你们是来寻找抗战旧址的吧?”他开口问道,声音带着浓厚的南乡方言。王宏飞与他认识,笑着点点头,指着我说:“他是来寻访他的爷爷甘玉林打鬼子的地方。”那人一听“甘玉林”三个字,眼睛一下子亮了:“哎呀!甘司令啊!我爹周开伦当年就是南乡游击指挥部的迫击炮班长。他活着的时候总跟我讲甘司令的故事,说他南拳特别厉害,一脚能够踢起两百斤重的棉花包,一拳可以打断碗口粗的树干,一把大刀砍得鬼子哭爹喊娘。”
这人名叫周朝生,读过初中,能说会道。他说其父在世时,经常提起1944年冬天的一场战斗——鬼子放火烧了董爷山的庵堂,还把两个和尚绑在树上鞭打。就在这时,我的祖父带着游击队员从密林中冲出来,几枪就撂倒了三个骑马的鬼子军官,马也被打死了。“我爹说,那天傍晚的太阳是红的,映着山上的火光。甘司令站在庵堂门口,手里的大刀还滴着血,鬼子吓得连尸体都不敢抬,一路往山下逃窜。”周朝生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深处的闸门。
告别周朝生,我们继续往山上走。不知是被故事点燃了情绪,还是山间的清风给了力气,我这个年过花甲的人,翻山越岭,竟然健步如飞,连表弟周青都笑着说:“哥哥你这劲头,哪儿像六十岁的人啊!”我心里却清楚,是脚下的土地在召唤我,是祖父的灵魂在指引我。
约莫走了一刻钟,王宏飞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溜被杂草灌木掩盖的土坡说:“到了,那就是当年的战壕。”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道深浅不一的土沟蜿蜒在山林间,像是大地的褶皱。走近了才发现,这些战壕的轮廓其实很清晰——最外侧的一道宽约一米,深近两米,沟壁上还能看到当年挖掘时留下的夯土痕迹;中间一道稍窄些,沟底散落着几片枯叶和碎石;最内侧的一道则更浅,像是临时挖掘的散兵坑。
我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拂去战壕壁上的泥土。指尖触到的土是凉的,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仿佛能感受到八十年前的温热——那是游击队员的体温,是他们趴在沟里待命时,透过粗布衣裳传递给大地的温度。王宏飞说,这三道战壕是连环的,外侧的用来阻击敌人,中间的是交通壕,内侧的则连接着指挥部的掩体。“当年鬼子多次来攻马岭,都被游击队凭着这些战壕打退了。你看这儿。”他指着战壕壁上一个凹陷的地方,“这可能是子弹打的,也可能是炮弹碎片崩的。老一辈人说,当年战壕里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
我沿着战壕慢慢走,目光在沟底仔细搜寻。忽然,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映入眼帘。我赶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泥土——是一枚弹壳!它约莫有手指长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红锈,锈迹里还嵌着细小的泥土颗粒,顶端的撞针痕迹早已模糊不清,但依然能看出它当年的形状。我把它捧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捧着一段凝固的历史。
抗战胜利后,祖父没有留在军中,也没有接受地方任何官职,而是回到茅洞桥,重新拿起了木工家什。我小时候常坐在他身边,看他雕刻八仙过海、松鹤延年。他的手很巧,一块普通的木头,经他一雕,就有了灵气。那时我不懂,为什么这样一位温和的老人,会被人称作“令鬼子闻风丧胆的甘司令”。直到后来读了方志,听了老人们的讲述,才明白所谓英雄,不是天生就无所畏惧,而是在危难面前,选择挺身而出;不是永远站在聚光灯下,而是在和平到来时,能坦然回归平凡。
下山的路上,我又回头望了一眼马岭,三道战壕若隐若现,像三道刻在大地上的勋章。手里的两枚弹壳,被体温焐得有些温热,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不仅是两枚普通的弹壳,更是祖父那一代人用生命捍卫家国的见证,是我们这个民族永远不能忘记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