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祖耀
夏夜的福寿桥,是乘凉的好地方,更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晚霞刚漫过晒谷场,月亮就踮着脚爬上来了,稻子的香混着晚风,在桥洞底下打了个滚。蝉还在古樟树上自作聪明地扯着嗓门唱“知了——知了——”可它哪知了我们的快乐啊。
爹娘和姐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扒晚饭,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溅在墙影上,像撒了把碎盐。我端着瓦钵呼噜噜刨几口,眼睛早黏在门外,趁娘的蒲扇刚离手,筷子一撂就往外冲。赤脚碾过滚烫的三沙坪晒谷场,烫得小脚直蹦跳,扑进福寿桥头的古樟下,弓着腰,左手摁住胸口,右手撑着膝盖,背心的汗黏在脊梁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三伢子举着墨水瓶,萤火虫的绿光正顺着他缺牙的缝往外冒。
千年古樟倚着福寿桥,相依相随,枝丫斜探河面,老叶铺地如毯,新绿垂落似在轻拍树下青石——铁匠家五阿婆的竹椅今晚准会在这儿磕出“咚咚”响。
这桥醉卧捞刀河两百多年,三块青色条石桥板被独轮车碾出深深的槽,石缝里藏着孩子们的泥脚印;梭子似的红石墩斑斑驳驳披着青苔,石缝间凤尾草、蒲公英挤挤挨挨,正迎风曼舞。
樟叶落进桥洞,河水哗哗应和。嫩芽舔过石板凹痕,数着草鞋印,也数着我们等会儿要扑来的脚步;梭子似的桥墩水痕里,似藏着女人们捶衣的影子。风过处,樟枝轻叩桥栏,呼唤着热闹开场。
古樟树下渐渐堆起了人影。五阿婆抱着白布包边的蒲扇躺在竹椅上,蒲扇摇得满面银发乱飞,慢悠悠念叨:“宣传队今儿要排《沙家浜》呢,我家满崽演的刁德一蛮像,我最爱看的还是春花演的阿庆嫂。”正说着,娘端着酸坛从晒谷场绕过来了,坛沿的水晃出“咕嘟”声。她掀开坛盖,用竹筷夹出酸刀豆、酸藠头,往围坐的人手里递:“新腌的,还放了红辣椒、豆豉,尝尝!”我伸手抢了两大块,塞在兜里——娘的酸刀豆,是夏夜最好的零嘴。
晚风卷着樟叶响,远处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宣传队扛着家伙来了。樟树下挂起马灯,树影落桥面,像撒了碎铜钱。队员们排开阵势,春花一开口便有板有眼:“刁德一,贼流氓,毒如蛇蝎狠如狼……”调子刚起,满崽演的刁德一就梗着脖子叉腰站定,他本就瘦,戏服一裹更像只猴子,众人顿时指着他笑,女人们的蒲扇摇得更欢了。
福寿桥成了歇凉桥。桥西头聚着女人们,桥东头则是汉子们的天地。吉家大屋张婆婆就着月光纳鞋底,不时把针在头发上刮几下,玉莲婶子解开斜襟布衫给娃喂奶,怀里的娃叼着奶头,小手却去抓张婆婆的蒲扇——刚还在扇着笑满崽演的刁德一呢,这会子被娃拽得歪了扇面,惹得女人们笑成一团。
东头的汉子们光着脊梁,穿条三角裤,叉开大腿仰看星河。银须飘飘的再吾大爷攥着长烟筒,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吞云吐雾赛过神仙;时而烟斗往青石板上一磕,“笃”一声脆响,倒像当年在捞刀河上放木筏时,篙子砸向船头的威势。他眯眼望着河面,开口便带股豪气:“那辰光,捞刀河上的木筏排到看不见头,一趟下来,烟袋锅里都能装满银圆!”烟圈儿悠悠飘进月光里。
我们这帮屁小孩抢不到地盘也闲不住,斑驳墨青的石板就是我们的空中舞台,跳着、跑着、尖叫着,笑到打滚,闹到摔跤,疯得像脱缰的小马。三伢子举着墨水瓶在人群里钻,萤火虫的绿光随着他的蹦跳晃出点点碎星;女孩子踢着纸条扎的毽子,球状的纸条随着脚尖起落上下翻飞,像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雀儿,她们盯着毽子数数,声音跟着起落的节奏跳荡:“一、二、三……”男孩子猫着腰玩“抓特务”。
玩到兴头上,不知是谁喊了声“撒尿比赛”,我们几个小子齐刷刷扒下打补丁的短裤,朝着桥下“哗哗”抛出几道晶莹的弧线,砸在水面脆响。女孩子尖叫着捂着眼睛消失了,我们“咯咯咯”笑得比桥下的浪花还欢。
月亮爬上樟树梢,蟋蟀、蝈蝈都酣睡了。女人、老人渐渐回家,桥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贪凉的汉子,呼噜声此起彼伏——再吾大爷的烟锅子还在石缝里斜插着,他的呼噜像老黄牛反刍,瓮声瓮气从喉咙里滚出来;有的像风吹破锣,“嗬嗬”几声又戛然而止;还有的轻得像小猫打呼,细悠悠缠在月光里。
我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桥墩上,口水把红石条洇湿了一大片,手里还攥着半片没吃完的酸刀豆。
“崽崽回家啰,崽崽回家啰。”父亲把我往背上一驮,麻子伯跟在后面摇着蒲扇,扇得我的小背心鼓得像风帆。我朦朦胧胧听到谁在哼:“月光光,夜光光,桫椤树,火烧香,东拜拜,西拜拜,拜到明年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