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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卧行走的随想

      肖凌之

      晨光爬上窗棂时,小区公园樱花树下的石凳上已坐了一位练太极的老者。他盘膝时如磐石生根,起势时似流云绕峰,那一身筋骨里藏着的,正是中国人一辈子都在琢磨的坐卧行走。这四个字写在纸上平平无奇,落到人间却成了丈量生命的标尺——有的人行出了日月昭彰,有的人走出了山河万里,有的人坐成了岁月丰碑,也有的人在昏沉的卧姿里,把日子睡成了一潭死水。生而为人,谁不是在这四样动静里,写自己的春秋,刻自己的模样?

      坐得住的人,心里头都揣着定盘星。岳麓书院的讲堂里,朱熹和张栻当年会讲落座的那把木椅早已包浆温润,可穿透八百余年的风,仍能听见他俩讲“格物致知”时,袖口扫过案几的轻响。那不是枯坐,而是把浮躁按进砚台里研墨,让思绪顺着笔锋在宣纸上扎根。市井里的手艺人也懂这个理,巷尾修表的老张,总在晨光里支起摊子,放大镜往眼上一搁,便如老僧入定。镊子捏着的不是齿轮,而是把时光拆开了又拼拢的笃定。坐相里藏着的,从来不是姿态好不好看,也不是规矩够不够周全,而是能在纷扰里给自己搭个戏台,专注于自己扮演的角色,让心沉下来把戏唱完。那些坐不稳的,屁股底下像垫着柴火,刚坐下就想跳起来追赶什么,到头来只落得个板凳还没捂热,初心已在风里散了。

      卧得安的人,梦里都长着清醒的根。陶渊明采菊归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卧姿里藏有整个南山的清晖;曾国藩在两江总督府的夜里,“每日三省吾身”,油灯下的卧榻成了省察自己的镜子。这卧不是瘫软,也不是懈怠的放纵,而是让灵魂在休憩时给身体蓄蓄能、补补课。白天走得太急,夜里就得把心摊开来晾一晾;白日里装了太多的杂事,梦中就得筛出些清明。那些辗转反侧而寝不安席的,不是床板不舒服,而是心里头堆着没有解开的结,就像被窝里藏着的一块石头。真正的卧,是睡觉就睡觉,休息就休息,是给日子匀匀气,是给生命松松绑,让呼吸跟着月光的节奏起伏,哪怕身卧陋室,也能在梦里与星河对饮。

      行得正的人,影子都站得笔直。贾谊在长沙虽遭贬谪,笔锋却如寒剑出鞘,字字都站在了天地正道上;郭亮在识字岭就义前,步履虽缓,但每一步都踩碎了敌人的胆。这行不是赶路,是让脊梁骨在人间竖成标杆。市井里的公道人也有这般风骨,菜市场的王娭毑称菜时,秤砣总要往下压一压,说“多一钱是情意,少一钱是亏心”,那双手挪动秤砣的样子,比任何庙堂里的誓言都庄重;巷口修鞋的老李钉鞋时,锥子总往密处扎,道“多几针是本分,少几线是欺心”,那顶在膝盖上的布鞋,每道针脚都比衙门里的告示更实在。那些行歪路的,一开始就想行个捷径,抄个近道,结果行着行着就忘了来时的路,到最后连影子都嫌他丢人,躲在墙根里不肯出来。

      走得远的人,脚底板都沾着泥土的香。杜甫在长沙湘江边泊舟时,鞋上的泥还带着夔州的霜;张仲景在长沙做太守,于郡衙大堂为百姓“坐堂问诊”,靴底的泥总混着街巷的药香。这种走,不是瞎晃荡,也不是漫无目的漂泊,而是让脚印在大地上写日记。见过浏阳河的晨雾,才懂得“逝者如斯”不是空话;踩过橘子洲头的浅滩,方知“百舸争流”要多大力气。有的人走路像被风吹的纸鸢,看着飞得很高,线却攥在别人手里;有的人专挑近路走,结果掉进了别人挖的坑。真正的走,都是把灵魂附体,将良心带上,让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心跳,哪怕绕远路,鞋跟敲地面的声响,也能成为自己的鼓点。就像坡子街的老挑夫,扁担压弯了脊梁,脚步却踩得石板路咚咚响,那是把日子扛在肩上,走得踏实,走得响亮。

      暮色漫过生活小区的那高低建筑物时,那樱花树下的老者收了势。他掸掸衣襟上的尘土,步态从容地往家走,只见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人这一辈子的坐卧行走,原来就藏在这样的日常里:坐时如钟,不是为了让人称赞,而是让心有地方安歇;卧时如弓,不是为了贪图安逸,而是给明天攒些力气;行时如松,不是为了装模作样,而是让灵魂有副硬骨头;走时如风,不是为了追赶什么,而是让生命有处扎根。

      小区住户人家的灯次第亮了,炒菜的香气混着麻将牌的脆响飘了出来。窗台上兰花草开出了素白的花,那模样,倒像谁在夜里悄悄坐起来,把日子端端正正摆在了晨光里。原来人间最好的模样,从来都在这四样动静里——坐得稳、卧得安、行得正、走得直,让每一个姿态都立得住根,让每一寸筋骨都透着精气神,让路过的岁月,都忍不住回头赞一声:这才是人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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