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猪、无花果及栀子花(一起阅山河•名家看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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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宁 

  顶着午后烈日,我们坐在树荫下,观看一只名叫佩奇的花猪表演。舞台上,训导员要它向左绕一圈,它就真的绕一圈,要它向右,它就真的向右。在地上的几样东西里,要它把一枝花咬起送给边上的小姐姐,它用嘴拱了拱,衔住花,直接送过去。“蠢得跟猪样”的民间用语在这里土崩瓦解了,猪是有智商的。这是中元节的前一天,在宁乡大成桥镇永盛村,一群午餐时刚刚吃了青椒炒花猪肉的人。

  下午在密印禅寺喝茶时,心里仍装着花猪憨憨的样子,也一路思忖,它是想表演,还是愿意让人给吃了。抬头看菩萨,菩萨低眉不语。花猪真有这种想法,倒残忍了。猪肉本就是给人吃的,况且是宁乡花猪,中国四大名猪之一,肉质细嫩,吃过之后,口齿留香。

  好多好多年前,我闻过这种猪的肉香。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春天里,隔壁房子忽然住进一户人家,男主人是妈妈单位的军代表,女主人带着儿女从宁乡随军而来。他们家搬来什么东西,我完全不记得,那年月,柜子、床、书桌、椅子都是公家统一配置,走进谁家都没什么区别。可是他们家制造了区别,他们家灶台上挂了两条腊肉,黄黄的,一滴油在尾端欲滴不滴的。我家一日三餐都从食堂端来,他家腊肉上那滴油星子老让我挂念。眼看着其中一条腊肉短了一节,又短了一节。腊肉炒小竹笋了。腊肉蒸梅菜了。腊肉焖甜豌豆了。肉香四散,甚至香到我家的饭桌上。他们一家人吃肉时发出油汁饱满的吱吱声,附带了一碟子的宁乡话,这让住在罗霄山脉下的我们听得格外费劲。我不关心他们说了啥,倒是端着自己的饭碗,想象着正在吃他家的腊肉。有一天,他家的女儿红妹叽正在洗碗,在一旁等着她去跳橡皮筋的我,望着灶台上方脱口而问,你家另一条腊肉呢?红妹叽朝碗橱顶上一个大肚子陶罐努了努嘴,说做成了坛子菜。说着还不忘显摆一句“是我外婆家养的花猪”。

  我的目光跟了过去,黏住陶罐,这似乎是个遥远的存在。红妹叽与我差不多大,我们自然会疯在一起。红薯地里的奔跑,林子里的爬树,她总是那个跑得最快爬得最高的人。我们住的院子很大,大得有些荒芜,好些地方无人涉足,各种树木疯狂生长。一个夏日午后,我们聚集在樟树林,攀爬在一棵无花果树上,坐卧不过瘾,便双脚倒挂在树脖子上。浓稠的香甜在呼吸间流动,那是枝丫间的果实散发的,顶端接近阳光的地方,几颗紫红色的果实有鸟儿啄食的痕迹。红妹叽抽了抽鼻子,她摘下一个,问可以吃吗?我们集体摇头。我们虽然经常爬在这树上,却不知道它叫无花果树,更不知道果子可以吃。我们叫它牛奶树,因为折断它的枝叶或果实,像牛奶一样稠黏的汁就冒了出来。果实零星地长出来又零星地落到地上,随意践踏。蚱蝉、螂蝉还有蝼蛄,在寂静的树林里直着嗓子尖叫,红妹叽掰开果实,她那粉红色的舌头舔舐在粉红色的果肉上,舌头停顿片刻,接着,她雪白的牙齿像耙齿一样,把果肉耙进了嘴里。我们向她围拢,说会死的。她又摘下一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开始吃第二个。我们静静地看着,惊恐与林间的虫鸣一起聒噪。哥哥吃多了生蚕豆被送去医院洗肠的噩梦又一次袭来。多年以后,在香格里拉的纳帕海,吃着藏民早上刚摘下来的无花果,软软的,手指一捻浆就爆了,美味得都不敢相信童年对它的拒绝。还是那个午后,红妹叽吃过之后,猝然倒地,惊吓在我们嘴里呼喊,喊得天空在眼睛里旋转。大家乱作一团时,红妹叽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她拍打着屁股,前俯后仰笑着,她说死不了,你们想想,鸟可以吃的东西,人也可以吃的。

  我们生活在闭塞遥远的山城,一些认知宥于人们的口口相传,而我们居住的院子有些特别,它曾是省立林校,民国时期的。学校没有了,各种外来树木留了下来。我家门前的台阶下,就长着一棵歪脖树,春天时节白色的花朵开一截又一截,他们叫它栀子花。路过的人欢愉不已,除了猛吸几口空气,还会忍不住摘上几朵。花看久了,我会晕。我不是晕花,是一直不散的浓香会错乱我的神经,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蔫不拉唧的,像花开过后蔫在枝上那抹烟黄色。我想逃离又无处可逃。红妹叽她家搬来的这个春天,栀子花刚开几朵,她妈妈就来了,摘下扯散叠起的花瓣,放在一个搪瓷盆里,端到台阶下公共水龙头下冲洗。我问她用这些花瓣干什么?她一脸惊讶地甩过来,反问道,你不知道这个可以做菜吃?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在这个院子里住了几年,没人说过栀子花可以吃。怀疑爬进了我的眼睛,水里那些起起伏伏的白色花瓣,看起来有些诡异。我不记得自己是否尾随到她家看她做这道菜看她家人吃进嘴里。

  汽车从沩山出来,沿途人家的屋场右边烧着一堆一堆的火团,当地人告诉我,宁乡中元节的习俗是在十四“烧包”送祖。每块土地都有着自己的基因密码。天色微暗,我在暮色里回望那些人家,穿越跃动的火焰,他们不知与他们的先祖说了什么,他们的先祖的先祖,都是了不得的。应该就在这里不远的地方,出土了举世闻名的“四羊方尊”,这是块出土青铜器的地方。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开始晚餐,有道菜叫宁乡花猪肉打边炉。肉片与栀子花在锅里刷刷,蘸上佐料,肉汁就带上了花香。忍不住把筷子伸过去,中午看花猪佩奇表演时,决定不吃它了,结果喊着不吃,不吃,又吃上了。真是罪过。

  边上有人介绍,栀子花是宁乡的市花。又有人吆喝,说来宁乡,一定要吃吃我们的“三花”,花猪、栀子花,还有无花果。我们宁乡的无花果还出口咧。这一刻,红妹叽一家人又闯进我的记忆,不知道她家是留在了山城,还是回了宁乡。


万宁,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作者:万宁】 【编辑:胡兆红】
关键词:花猪、无花果及桅子花一起阅山河 名家看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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