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剑上霜|“文脉长沙”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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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华

  壹

  彳亍在长沙营盘路上,内心有一股剑气啸聚。

  曾经,这里不仅是岳飞驻军时的演武场,也是辛弃疾创建飞虎军的训练场。在飞虎军当年的校场旧址上,矗立着一尊青铜铸就的辛弃疾雕像,那身影左手紧扣缰绳,虎口处有经年累月摩挲兵器留下的厚茧,仿佛还残留沙场征战的余温;右手攥着半卷未展的兵书,墨迹晕染的字迹似在诉说《美芹十论》中未竟的谋略;他眉峰紧蹙,鬓角飞扬,似在为收复中原冥思苦想;腰间斜挎着一把佩剑,尽显剑气与诗意的交织之美;征袍的褶皱恰如凝固的烽烟,层层叠叠……

  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就在靖康的铁蹄踏碎北宋山河之际,山东济南世代仕宦的辛家,在混着中原沦陷的烽烟中迎来了一个新生命。襁褓中的辛弃疾在母亲战栗的臂弯里蜷缩成小小一团,由于父亲辛文郁早亡,哪怕他尚未睁眼认识世界,便已注定要扛起辛氏将门“将种”的沉重期许。

  辛弃疾自幼被祖父辛赞养在身边,在朔风凛冽的深夜里,祖父常带着他在千佛山顶极目远眺。每当这时,祖父那枯瘦的手便指向南方,哽咽道:“看那黄河九曲,曾是赵家天子策马的疆场啊!”山风掠过少年泛红的眼眶,将“靖康耻,犹未雪”的誓愿,烙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更让收复山河之志如石缝之中倔强生长的青松,深深扎根于汉人代代相传的血脉里。

  随着年岁渐长,辛弃疾在经史典籍中纵览古今,于刀光剑影里锤炼筋骨:白日,他沉浸于《孙子兵法》,竹简小字仿佛化作千军万马;夜晚,他于庭院舞剑,剑穗划破寒星,惊扰归巢雀鸟。少年更是广交豪杰,与志同道合者围炉夜话,烛火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他们幻想着“气吞万里如虎”,在内心里将那收复的计划细细勾勒。那一刻,月光温柔地抚过腰间剑刃,仿佛在静候出鞘之日,劈开笼罩在中原的漫漫长夜。

  “剑舞长空破云去,一腔热血洒天涯。”似乎每一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仗剑走天涯的梦想,一袭红衣,一柄长剑,独步江湖,侠骨柔情,这是何等潇洒、快哉!

  剑已出鞘,梦想转为现实只是一步之遥。

  “驰骋疆场经百战,剑锋所指敌万军。”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二十二岁的辛弃疾率领五十个骑兵仗剑闯入五万人的敌营,生擒叛徒,只为能南渡来到临安(杭州)城下,期望在南宋王朝施展抱负、收复失地,只是那汴京(开封)城里的牡丹早已在战火中化作齑粉,留下的是无尽的苍凉与悲叹。此时的君主和臣子,或如鸵鸟般将头埋入勾栏瓦肆的松软沙堆,享受短暂的欢愉,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们无关;或退缩到“格物致知”的理学研究中,埋头于故纸堆中,试图在经书中找到心灵的慰藉。

  为了苟安一隅,他们不惜以金帛锦缎、土地人口去讨好敌人,妄想以此来换取短暂的安宁,朝堂上主和派的谄媚之语更是甚嚣尘上,此刻,辛弃疾腰间的剑,突然成了不合时宜的锋芒,纵然那剑刃上还凝着敌营的血渍,却再难指向北方的疆场,只能在江南的亭台楼阁间,映出满朝的魑魅魍魉。朝堂的枷锁终是锁住了他驰骋的疆场,千佛山顶的朔风,黄河九曲的浪涛,故土的深切眷恋与金戈铁马的梦想都在宫廷贵族歌舞升平与醉生梦死的现实里寸寸碎裂,只余一位在醉里挑灯看剑的落魄将军,与执剑南渡却再难北归的孤臣。

  贰

  淳熙六年(1179年),湖南“大盗三起”之一的陈峒起义声势大振,已发展为数千人之军,连破湖南道州(道县)的江华、桂阳军的蓝山和临武、广东连州(连县)的阳山四县,湖南各州处于一片惊恐之中。

  像是一剂猛药,南宋朝廷不得不从粉饰的太平中陡然醒悟过来,然而,是战是守,还是议和?始终犹豫不决的宋孝宗,关键时刻终于记起了曾披肝沥胆进献万言书《美芹十论》的辛弃疾。

  这一年的春汛来得格外迅猛,长江水早已漫过了鹦鹉洲的芦苇荡。暮春烟雨中,湖北副使衙署小山亭的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碎玉般的轻响,转运判官王正之正忙于将酒缓缓倒入两柄莲瓣纹金盏,酒液触及杯底时,泛起的涟漪恰好映出辛弃疾眉峰间凝结的愁云,“幼安兄且满饮此杯”。辛弃疾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飞檐,投向衙署外烟水迷茫的长江,低吟道:“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辛弃疾的声音喑哑如老松裂帛,指尖摩挲着杯沿的鎏金缠枝纹,仿佛在触摸这十七年的南归生涯。石案上的酒盏依然未动,他又续道:“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抬眼望了望亭外凋零的花瓣,似在感慨这十七年里,自己的北伐理想如同这暮春之花,屡遭风雨摧残。

  忽然,辛弃疾仰天大笑,笑声惊起满树栖鸦,他抓起酒壶,竟将酒泼向栏杆外的春池,大声呵道:“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可春何曾住过,归路又在何处?酒液混着雨水渗入泥土,恰似他那未竟的《美芹十论》,早已被朝廷的议和诏书碾作尘泥。“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远处传来戍楼更鼓声,惊破了杜鹃啼血的夜。

  王正之望着辛弃疾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背影,不由想起军队里那些蒙着厚厚的铁锈被闲置的利器,不正如辛弃疾这个被束之高阁的将才吗?只见辛弃疾折下一枝残花,将花瓣在掌心碎成齑粉,吟道:“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夜雨渐浓,打湿了廊下悬挂的风灯,两个身着官服的身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时聚时散,恰似南宋王朝飘摇的国运。最终,王正之轻叹道:“此去潭州(长沙),山高水长,望兄保重。”辛弃疾提笔终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斜阳烟柳,断的何止是辛弃疾的愁肠,更是南宋王朝的国运。

  这一夜,城中的落花纷纷扬扬坠入长江,恰似满江的离人泪。而小山亭的铜铃,在黎明前的最黑暗处,发出了最后一声断肠的清响,久久不散。

  三月十一日,辛弃疾奉诏由湖北改湖南转运副使。出发那日清晨,他着素色锦袍立在阶前,回头望了一眼城头的朝阳,金辉洒在斑驳的城砖上,恍惚间,当年率军南渡时见过的淮水晨景浮现在眼前:鲜衣怒马,五十骑勇,如入无人之境……

  辛弃疾握紧腰间的剑柄,翻身上马。

  青骢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决绝,昂首打了个响鼻。

  “出发。”辛弃疾低声道,声音低沉而坚定,马蹄声与身后的车轮声交织着,缓缓汇入南下的官道。道旁新抽枝的柳条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双目送的手,似在诉说着不舍与期待。

  这一切光景,就这样轻柔又沉重地揉进了南宋的春日里。

  叁

  辛弃疾到长沙之前,以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王佐为统帅的朝廷军队,对陈峒起义镇压已持续了三个月之久,王佐军队对外族劲敌卑躬屈膝,对所谓的“大盗”却穷凶极恶,所过之处,村村寨寨皆成废墟。

  如此这般,民间激起了对朝廷军队的滔天恨意。

  辛弃疾担任王佐军队漕长,负军饷供应之责。那天,马车正经过郴州官道,车辕突然碾到一具露出半个颅骨的尸骸,车帘掀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腐臭味直呛得他一阵咳嗽。抬眼望去,道旁的槐树全被砍断,树干上挑着义军的头颅,山风吹过,无数头颅轻轻晃动,撕碎的衣服布条于夜风中画出凄凉的弧线。随从老仆不忍直视,低声道:“据说朝廷军队每破一寨,必斩尽青壮,连幼童也……”

  而此刻,统帅王佐正勒马立于山巅,俯瞰着被火舌吞噬的山寨,他麾下的敢死队正举着涂满松油的火把,将逃入箐谷的义军男女老幼逼入死角,惨叫声混着浓烟冲上云霄,断箭与尸首早已堆积如山,他的嘴角却勾起丝丝冷笑。

  辛弃疾在马车上剧烈地颤抖,他摸出袖中《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的手稿,墨迹未干,“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软弱无能的南宋不将屠刀挥向步步紧逼的外敌,却残忍地屠戮百姓!如此暴行,又与金人何异?

  如今的主和派为了苟安,竟纵容此等酷吏,却对一心抗金的志士百般打压,朝廷若继续下去,迟早要重蹈靖康之耻!误国啊!误国啊!在郴州焦土的映衬下,只余英雄迟暮的悲凉。

  而不远处,王佐的军营却在举行庆功宴,酒酣耳热间,有人提议为“平叛大功”刻石记功。

  的确,王佐因平定陈峒起义有功,超除侍从,从此一帆风顺,官至知临安府,除户部尚书。却再无人在意山脚下那四百余座被焚的村寨,那曾腾起的最后几缕青烟,是屈死冤魂的悲鸣,久久不散。唯有郴州山间的老人们,至今仍在传说,每逢阴雨之夜,空冈寨的废墟里总会传来兵器相击的声响,那是不屈的魂灵,在向苍天控诉着王佐军队的暴行,控诉着南宋朝廷的昏庸无道。

  事后,朝廷把过失轻轻松松地推给地方官吏,做一番奖罚陟黜后,便心满意足地再次沉醉于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乡间,新立的赋税告示又再次贴满了村口的墙壁,望着告示上新增的税目,百姓们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他们只得颤巍巍地将告示撕下,塞进灶膛,火苗蹿起的瞬间,不仅映照着身后破败的茅屋,更映照着不远处空冈寨的废墟——那里荒草萋萋,埋葬着无数冤魂,却始终唤不醒醉生梦死的统治者。

  历史的荒诞在此刻显露无遗:一边是人间炼狱般的废墟,一边是纸醉金迷的殿堂;一边是无数冤魂的无声控诉,一边是统治者的充耳不闻。

  这一刻,百姓需要英雄,历史需要英雄——为无声者发声,为冤屈者抗争,成为百姓在绝望中能抓住的最后一束光,更能在历史的黑暗中撕开的一道裂缝。“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筵,匆匆去路,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

  临安的盛夏,暑气蒸腾。枢密院吏员们挥汗如雨,却见辛弃疾大步踏入,手中紧攥一卷沉甸甸的奏章,他面色凝重,目光如炬,径直朝着宫门方向走去。为了这一刻,辛弃疾从湖北平调湖南下车伊始就开展调查——农田荒芜,百姓面黄肌瘦,只因“和籴”政策被迫贱卖粮食,甚至卖儿鬻女;更因贪吏阳奉阴违,横征暴敛,贫苦农民久在死亡线上挣扎,民变已如星星之火,一触即发。这些所谓的“盗贼”,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的百姓!

  辛弃疾终于面见到了宋孝宗,大殿的梁柱高耸入云,彩绘的龙凤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墨香混合的气息。宋孝宗端坐于龙椅之上,头戴展脚幞头,黑鬓发,淡眉,微须,目光如炬,落在辛弃疾身上。阶下,辛弃疾踩着冰凉的砖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百姓的期盼之上。他双手捧着那份写满百姓疾苦的奏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辛弃疾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瘝旷,以负恩遇!”

  走出来时,残阳将宫门的朱漆染成暗红,辛弃疾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与巍峨的宫墙形成刺眼的对比。临安城的夜市已渐次亮起灯笼,歌楼酒肆里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歌女婉转的吟唱,与远处坊市的喧闹交织成一片奢靡的景象。他看到街边衣着光鲜的达官显贵们正谈笑风生,身旁小厮捧着精致的食盒、珍玩;他看到绸缎庄里,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富人们争相选购;他闻到酒楼中珍馐美馔的香气扑鼻而来……

  辛弃疾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湖南,那里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险,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在这临安城里,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几个?更有几个能被看见?“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日暮飘零,托书无人,只余凄惶与悲凉流淌于天地之间。

  这时,云层彻底遮住了月亮,夜风渐起,起初只是绕着宫墙根打旋,卷起草丛里的残花败叶,转眼间便化作呜呜的哨声,顺着皇城的飞檐呼啸而过,更吹得辛弃疾的衣袍猎猎作响,夜色浓稠如墨,他挺直脊背,握紧了腰间的剑柄,一步一步没入浓稠的黑暗里。

  临安城的繁华依旧,而辛弃疾却将用他的笔、他的剑,守护着心中那份不灭的信念:“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肆

  淳熙七年(1180年),辛弃疾改帅湖南,知潭州并兼湖南安抚使。此时的湖南早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为解决百姓的生计,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湖南诸州以官府储备的粮食招募民工,浚筑陂塘;紧接着再直接奏言“溪流不通,舟运艰涩”,请于湖南进纳的桩积米中支付十万石,振粜邵州(邵阳)二万石,永州三万石,郴州五万石。更是一意孤行地弹奏桂阳知军赵善珏昏庸贪浊,罢其军职。《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所主张的“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御,次第按奏,以俟明宪”,辛弃疾正一点点在实现。

  秋雨虽仍在绵绵地下,可湖南大地的寒意,似乎正被这位铁腕词人的一腔热血渐渐驱散,他以笔为剑,以粮为盾,在南宋积弊的泥潭中,在湖湘大地上生生踏出一条决绝却又坚定的为民之路。“柳暗清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罢,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千言万语的悲愁,只能借纤细的琴弦低声倾诉,个人的失意、国家的危局、友人的前路,都揉进了这弦音里,成了“偏安时代”夹缝中一声沉重的叹息与不屈。

  窗外惊雷炸响,辛弃疾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郴州官道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百姓绝望的眼神,空冈寨的废墟不屈的魂灵,多少次梦中惊醒,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南宋官军竟也会对百姓挥起屠刀?他猛地起身,抽出墙上的佩剑,剑光划破黑暗,辛弃疾开始在暴雨中舞剑,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混着未干的冷汗与泪水。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时,他的剑已稳稳指向北方——那里是沦陷的中原,是他半生未熄的北伐执念,更是他想要用生命守护的、不再被战火荼毒的国泰民安。此刻,他紧握着手中的剑,他要组建一支属于百姓的军队。

  这一年,辛弃疾借“弹压盗贼”之名上书朝廷,请求仿广东摧锋军、荆南神劲军之例,创立飞虎军。奏疏中,他痛陈军政积弊,字字切中时弊。朝廷虽允准,却令其“经费自筹”。

  经费之困,如巨石压肩,原想让辛弃疾知难而退。却不承想他却以雷霆手腕辟出蹊径:令囚犯“以石赎罪”,开凿麻潭石料,囚徒挥锤凿石之声震彻山谷,石屑纷飞间,赎罪者竟成筑军之匠;紧接着又改“税酒”为“榷酒”,官府垄断酒利,民酿私酒者禁绝,顷刻间如泉涌般聚起财源。

  然朝中流言四起,斥其“聚敛民财”,枢密院更降“御前金字牌”勒令停工,“走火入魔”的辛弃疾竟将金牌暗藏,凛然下令:“一月内营栅不成,军法论处!”秋雨滂沱,营建所需二十万瓦片因雨难烧,工部更是以 “军需调配不足”为由扣下飞虎军营地的砖瓦,飞虎军的组建再次受阻,一筹莫展之际,辛弃疾剑眉一挑,命官民“每户献瓦二十片,筑营护乡保太平!”

  长沙百姓闻讯而动,次日清晨,雨幕中蜿蜒的人潮从街巷涌出。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抱着几片青瓦,孩童们举着木盆顶在头上遮雨,盆里码着从祖宅拆下的琉璃瓦。更有数不清的蓑衣斗笠的身影在雨帘中不停穿梭。湘江码头,船工们早已将运粮的木船临时改作瓦船,两日内原本空旷的江畔已堆起连绵的瓦山,湿漉漉的瓦片在雨光中泛着银灰,恍若一条钢铁长城的雏形。

  夜幕降临时,辛弃疾披着湿透的斗篷巡视瓦场。雨水顺着他的剑穗滴落,在瓦片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万家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恍惚与郴州官道上的鬼火重叠。辛弃疾抚摸着冰凉的瓦片,低声道:“有此民心,何愁军不成?”此刻,湘江的浪涛拍打着江岸,似是为这支尚未成型的飞虎军,奏响了第一曲战歌。

  军营落成之日,飞虎寨上,石墙森然,旌旗猎猎。辛弃疾将营建图册与账目详呈朝廷,孝宗见其滴水不漏,终默然释怀。军营既立,辛弃疾亲募湖湘子弟,他深知湖南民风悍勇,遂以“敢以一当十”为选兵之标,两千步兵披甲执锐,五百骑兵策马如风,战马铁甲皆从广西购得,寒光映日,声震四野。

  军营练兵时,辛弃疾风雨无阻,千名将士列成整齐的方阵,雨水顺着他们的头盔、铠甲滑落,在胸前汇成一道道水流,可他们依旧身姿矫健,“嘿!嘿!嘿!”整齐划一的呐喊声穿透雨幕,震得旌旗猎猎作响。

  不仅如此,辛弃疾还命将士攀缘陡崖,“金人铁骑横行中原,尔等若无翻山越岭之能,何谈北伐?”辛弃疾立于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声音如惊雷般砸在将士们耳边,最前排的战士应声而出,左手五指如铁爪般抠进一道深不及寸的石缝,与此同时,右手死死攥住那截斜生的石棱。石棱尖锐如刀,深深嵌进他掌心的肉里,鲜血瞬间从指缝渗出顺着石棱往下淌,在青灰色的岩壁上洇出一道刺目的红痕,他却仿佛毫无所觉仿佛要与这陡崖融为一体,身后呐喊如雷,群山为之战栗。

  朱熹赞其“选募既精,器械亦备”,金人闻“虎儿军”之名亦生畏。却哪料,北伐未成,辛弃疾就因朝臣诬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而遭弹劾、贬谪。

  离湘前夕,辛弃疾抚剑独坐营帐,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湘江的浪涛声,混着更夫的梆子声,显得格外凄凉。他望着墙上的佩剑,他征战沙场的伙伴,如今却只能陪着他在这寂静的夜里,见证岁月的流逝和壮志的凋零。他拾起酒坛,却发现已再无一滴酒,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那沉沉的夜色中。

  飞虎军虽成“江上诸军之冠”,辛弃疾终究未能带其北上抗金,“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壮志难酬的悲愤成了南宋暮色中最为悲壮的一笔亮色。

  伍

  多年以后,铅灰色云幕里,七旬的辛弃疾拄着竹杖立于庭院,任秋风卷起满地枯叶,院角老梅是他亲手所植,虬枝如铁,此时此刻,他依然下意识地想要抚过腰间的剑柄——那本该悬着的龙泉剑,如今只剩褪色的丝绦在风中寂寥翻飞。

  书房案头,《美芹十论》的稿纸早已泛黄起皱,蝇头小楷的墨迹深浅不均,似凝固着半生的热血与不甘。青铜香炉里的香亦将尽,只余一缕青烟袅袅,恍惚间与几十年前建康城上元夜的烟火重叠,那时初入仕途,他在灯火阑珊处感慨于南宋朝廷粉饰的太平,却不知这虚幻的盛景,竟将化作他萦绕余生的梦魇。

  转眼便入夜,这深秋雨夜,雨打芭蕉声声催泪,檐下的灯笼也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雨幕里散成一团模糊的暗。

  屋内,辛弃疾在油灯下重读词作,年轻时的豪言和在长沙时的壮语犹在耳畔,窗外却再无沙场号角,唯有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呜咽,恰似这一生如折翼的雄鹰,空有翱翔之志。以至于现如今,每当有人再提他少年时单枪匹马闯敌营、生擒叛徒的壮举时,他唯有苦笑,眼角的皱纹如刀般刻在苍老面庞,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如今都成了剜心利刃,最终都成了扎在心头,拔不出、抚不平的伤痕。

  罢官归乡后,他也曾数度接到起复诏令,却总在赴任途中又被一纸文书召回,这朝令夕改的上位者,恰与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如出一辙。最后一次,当他拖着病体行至半途,败报如雪片般纷至沓来:韩侂胄仓促北伐,在宿州遭遇重创,宋军全线溃退。这一刻,暮色中的老者扶杖北望,老泪纵横,从此再也没能迈出南下赴任的半步。

  又是一夜无眠,清晨的薄霜覆满庭院石阶,辛弃疾如常走向书房,却握不住笔了,他只能望着墙上的《黄河万里图》,忆起幼时祖父在千佛山顶带他 “指画山河”的旧梦,恍惚间他又走进了一个更深的梦里:战鼓轰鸣,宋军大旗在北方城头猎猎飘扬,而他正立于山之巅眺望。

  “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欲叫辛弃疾卖剑买犊,怎么可能?即使辛弃疾已进入风烛残年,可他的心依然在潭州,时刻寄望飞虎军驰骋疆场,畅快杀敌。

  在生命最后时刻,辛弃疾在高热中呓语不断,突然,他猛地坐起,用尽全身力气高呼:“杀贼!杀贼!”声破夜空,惊起寒鸦数声。这位一生渴望驰骋沙场的词人,最终带着未竟的壮志阖目长逝。

  ……

  再次驻足长沙营盘路的辛弃疾铜像前,“长记潇湘秋晚。歌舞橘洲人散。走马月明中。折芙蓉。今日西山南浦。画栋珠帘云雨。风景不争多。奈愁何。”在雨幕中又依稀见到了那在醉里挑灯看剑的落魄将军,他一生把沙场秋点兵的金戈铁马,淬炼成 “气吞万里如虎”的豪词;那位执剑南渡却再难北归的孤臣,他一生将收复中原的毕生夙愿,熔铸为词章里永不熄灭的热血精魂。

  多少次,辛弃疾将剑拔出,却又黯然地插回剑鞘;多少次,他有心杀敌,却又不能披甲上阵。他那股二十二岁率五十骑夜闯敌营的少年英气,终究还是化作了白发征夫的怆然浩叹,但那闪烁着的潇湘剑上之霜,至今仍在诉说着跨越千年的南渡北望。于是,今人终于读懂了长沙城营盘路上那一尊金色身影的沉默,仿若一把火炬,静静燃烧,永不熄灭。

【作者:湘华】 【编辑:张辉东】
关键词:潇湘剑上霜|“文脉长沙”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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